小銀和我
一個低音變奏
序言
—1~23
小銀和我—24~46
小銀和我—47~69
小銀和我—70~92
小銀和我—93~115
小銀和我—116~138
譯后記小銀和我
一 個 低 音 變 奏——和希梅內(nèi)斯的《小銀和我》
嚴(yán)文井
獻(xiàn)辭
許多年以前,在西班牙某一個小鄉(xiāng)村里,有一頭小毛驢,名叫小銀。
它像個小男孩,天真、好奇而又調(diào)皮。它喜歡美,甚至還會唱幾支簡短的詠嘆調(diào)。
它有自己的語言,足以充分表達(dá)它的喜悅、歡樂、沮喪或者失望。
有一天,它悄悄咽了氣。世界上從此缺少了它的聲音,好像它從來就沒有出生過一樣。
這件事說起來真有些叫人憂傷,因此西班牙詩人希梅內(nèi)斯為它寫了一百多首詩。每首都在哭泣,每首又都在微笑。而我卻聽見了一個深沉的悲歌,引起了深思。
是的,是悲歌。不是史詩,更不是傳記。
小銀不需要什么傳記,它不是神父,不是富商,不是法官或別的什么顯赫人物,它不想永垂青史。
沒有這樣的傳記,也許更合適。我們不必知道:小銀生于何年何月,卒于何年何月;是否在教堂里舉行過婚禮,有過幾次浪漫的經(jīng)歷;是否出生于名門望族,得過幾次勛章;是否到過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;有過多少股票、存款和債券……
不需要。這些玩意兒對它來說都無關(guān)緊要。
關(guān)于它的生平,只需要一首詩,就像它自己一樣,真誠而樸實。
小銀,你不會叫人害怕,也不懂得為索取贊揚(yáng)而強(qiáng)迫人拍馬溜須。這樣才顯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輝煌之處。
你伴詩人散步,跟孩子賽跑,這就是你的豐功偉績。
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詩。這真光榮,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內(nèi)斯。
你在它的詩里活了下來,自自在在;這遠(yuǎn)比在歷史教科書里某一章里占一小節(jié)(哪怕撰寫者答應(yīng)在你那雙長耳朵上加上一個小小的光環(huán)),遠(yuǎn)為快樂舒服。
你那雙烏黑烏黑的大眼睛,永遠(yuǎn)在注視著你的朋友——詩人。你是那么忠誠。
你好奇地打量著你的讀者。我覺得你也看見了我,一個中國人。
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自我譴責(zé)。
那些過去不會永遠(yuǎn)成為過去。
我認(rèn)識你的一些同類。真的,這一次我不會欺騙你。
我曾經(jīng)在一個馬廄里睡過一晚上覺。天還沒有亮,一頭毛驢突然在我腦袋邊大聲喊叫,簡直像一萬只大公雞在齊聲打鳴。我嚇了一跳,可是翻了一個身就又睡著了。那一個月里我?guī)缀跆焯於荚谛熊姟N铱梢砸贿呑呗芬贿吽X,而且還能夠走著做夢。一個馬廄就像噴了巴黎香水的帶套間的臥房。那頭毛驢的優(yōu)美的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鬧鐘,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支小夜曲。我決無抱怨之意,至今也是如此。遺憾的是我沒來得及去結(jié)識一下你那位朋友,甚至連它的毛色也沒有看清;天一大亮,我就隨大伙兒匆匆離去。
小銀啊,我忘不了那次,那個奇特的過早的起床號,那聲音真棒,至今仍不時在我耳邊回蕩。
有一天,我曾經(jīng)跟隨在一小隊驢群后面當(dāng)壓隊人。
我們已經(jīng)在布滿礫石的山溝里走了二十多天了。你的朋友們,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壓得很沉。它們都很規(guī)矩,一個接一個往前走,默不作聲,永不著我吆喝和操心。
它們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綁得不好的包裹磨爛了,露著紅肉,發(fā)出惡臭。我不斷感到惡心。那是戰(zhàn)爭的年月。
小銀啊,現(xiàn)在我感到很羞恥。你的朋友們從不止步而又默不做聲。而我,作為一個監(jiān)護(hù)者,也默不作聲。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,而我僅僅為自己的不適而感到惡心。
小銀,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。
在一條干涸的河灘上,一頭負(fù)擔(dān)過重的小毛驢突然臥倒下去,任憑鞭打,就是不肯起立。
小銀,你當(dāng)然懂得,它需要的只不過是一點點休息,片刻的休息。當(dāng)時,我卻沒有為它去說說情。是真的,我沒有去說情。那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還是怯懦,或者二者都有,現(xiàn)在我還說不清。
我也看見過小毛驢跟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游戲。在陽光下,它們互相追逐,臉上都帶著笑意。
可能是一個春天。對它們和對我,春天都同樣美好。
當(dāng)然,過去我遇見的那些小毛驢,現(xiàn)在都不再存在。我的記憶里留下了它們的那些影子,歡樂的影子。那個可憐的歡樂!
多少年以來,它們當(dāng)中的許多個,被蒙上了眼睛,不斷走,不斷走著。幾千里,幾萬里。它們從來沒離開那些石磨。它們太善良。
毛驢,無論它們是在中國,還是在西班牙,還是別的什么地方,命運(yùn)大概都不會有什么不同。 小銀啊,希梅內(nèi)斯看透了一切,他的詩令我感到憂郁。
你們流逝了的歲月,我心愛的人們流逝了的歲月。還有我自己。
我想吹一吹洞簫,但我的最后的一支洞簫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,它在哪里?
這都怪希梅內(nèi)斯,他讓我看見了你。
我的窗子外邊,那個小小的院子當(dāng)中,曬衣繩下一個塑料袋在不停地旋轉(zhuǎn)。來了一陣春天的風(fēng)。
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樹,不知什么時候,已經(jīng)噴射出了一些綠色的碎點。只要一轉(zhuǎn)眼,就會有一片綠色的霧出現(xiàn)。
幾只燕子歡快地變換著隊形,在輕輕掠過我的屋頂。
這的確是春天,是不屬于你的又一個春天。
我聽見你的嘆息。小銀,那是一把小號,一把孤獨的小號。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。
希梅內(nèi)斯所繪的落日,常常有晚霞伴隨。一片火焰,給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。我的落日躲在墻的外面。
小銀啊,你躲在希梅內(nèi)斯的畫里。那里有野莓,葡萄,還有一大片草地。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邊。
你的純潔和善良,在自由游蕩。一直來到人們心里。
人在晚霞里懺悔。我們的境界還不很高,沒什么足以自傲,沒有。我們的心正在變得柔和起來。
小銀,我正在聽那把小號。
一個個光斑,顫動著飛向一個透明的世界。低音提琴加強(qiáng)了那緩慢的吟唱,一陣鼓聲,小號突然停止吹奏。那些不諧調(diào)音,那些矛盾,那些由詼諧和憂郁組成的實體,都在逐漸減弱的顫音中慢慢消失。
一片寧靜,那就是永恒?! ?
1983年7月3日
為紀(jì)念
住在索爾街的
寄給我桑椹和石竹的
可憐的小瘋子
阿格狄亞
作者小序
人們常常以為我是為了孩子們寫作《小銀和我》的,以為這是一本孩子們看的書。
其實不是。一九一三年,《讀書報》知道了我正在寫這本書,就要求我把其中一部分最抒情的篇章先交給他們,在《少年文叢》上發(fā)表。于是,我臨時改變原來的主意,寫下了這樣的一篇序言: 敬告給孩子們讀這本書的人們
在這本小小的書中,快樂和痛苦是孿生并存的,就象小銀的一對耳朵。寫這本書是為了……我怎么知道是為了誰?……為了那些看我們抒情詩人作品的人們……現(xiàn)在要拿去給孩子們看,我什么也不刪節(jié),一點也不增添。這樣很好!
“無論什么地方,只要有孩子,”諾瓦里斯①說,“就會有一個黃金時代?!币驗樵娙藗兊男乃蛲?,正就是這個黃金時代,這個從天而降的精神之島,在這里找到了悠游的樂趣,因而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永遠(yuǎn)留在那里而不離開。
幽雅的島,清新的島,幸福的島,你就是孩子們的黃金時代;我總能在你這里找到我生活中激蕩的海洋;有時候,你的微風(fēng)給我送來它那豎琴的琴聲,高昂,沒有任何意義,象黎明時潔凈朝暉中云雀的顫鳴。
我從來沒有給孩子們寫過什么,將來也不會。因為,我相信孩子們可以讀大人們讀的書,當(dāng)然,我們也可以想得到,有一些書應(yīng)該除外。另外,男人們或女人們看的書也是有一些應(yīng)該除外的,等等。
——胡安·拉蒙·希梅內(nèi)斯
① 諾瓦里斯(1772-1801),德國詩人,小說家。